行走在金三角——缅甸佤邦第一印象/岩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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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嘛,人家把我们佤族人分成成两种:腊佧和野佧。腊佧嘛,就是像汉族和傣族那样生活,不搞砍人头祭谷魂那一套的佤族人。我们沧源县的班老、班洪,还有南腊这些地方的佤族人,很早就开始信佛教,被人家称为腊佧。
野佧嘛,就是搞砍人头祭谷魂那一套的佤族人。过去西盟的好多地方,还有缅甸佤邦的好多地方,都搞这一套。
野佧的这种风俗,起源于缅甸佤邦一个叫大田寨的地方。当时我们佤族人才开始学种旱谷,有人把蒸熟的旱谷种换给大田寨人。他们种了,谷秧不出。那人就对他们说了,要砍人头祭谷魂,谷秧苗才会出。他们就去砍来了人头祭谷魂,那人又把生谷种换给他们。这次,撒下去的谷种长出秧苗了。其他佤族寨子的人跟大田寨人学种旱谷,大田寨人又告诉了他们祭谷魂的方法。从此,砍人头祭谷魂的风俗习惯就这样流流传下来了.
在野佧寨子里面,一般都有两户人家是世世代代专门从事砍人头的。他们的生活都由全寨子人负责,所以他们平时不用参加生产劳动。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年春天来临,要撒旱谷种之前,去一趟远处,至少砍一颗成年男人的头回来。什么民族的人头都可以砍,但就是不能砍拉祜族人的头。为什么呢?有一年嘛,一个野佧砍了一个拉祜人的头背回寨子.背到半路,那拉祜人头竟张开嘴来,咬了那野佧后背一口。野佧中了毒,回到寨子就死了。从此,野佧认为拉祜人是神的民族,不能砍他们的人头。
在出去砍人头的人回来之前,野佧全寨子的其他的人都不劳动,他们只是呆在寨子里。砍人头的回来到寨子边,寨子里的人就要出来迎接人头。妇女们端来水和食物。她们为人头洗去脸上的污迹,梳好人头的头发,往人头的嘴里喂进煮熟的鸡蛋、糯米饭和蜜水。然后她们唱:“人头啊,不要恨我们。我们把你砍来是因为爱你,不是恨你。我们用鸡蛋和糯米饭慰劳你,我们用蜜水慰劳你。我们把你请来,请你为我们请来谷魂,让我们的旱谷长得好,结籽多。”
迎接人头的的仪式结束后,野佧的魔巴(祭司)把人头送入神庙祭祀谷魂。祭祀完毕,魔巴用芭蕉叶包好人头,把它放在神庙的茅草屋顶上。等人头上的肉腐烂脱尽,只剩下骨头的时候,魔巴就把骷髅取下来,放进寨子中央大路两边的人头桩里。人头桩一人多高,有一般成年人的腰身那么粗,靠近顶部处凿一个洞,人头骨就放进那里面。每一根人头桩里都必须有人头,野佧以寨子里人头桩多为荣,并成为向其他寨子夸耀的的资本。
有时候,出去砍人头的野佧空手回来,怎么办?他们就在全寨子成年男人中抽签,抽到谁就砍谁的头。那没有完成砍人头任务的野佧,即使不抽中被砍头的签,那他今后在寨子里的日子也是非常不好过了。
二
我们班老、班洪人信佛教,是不搞砍人头祭谷魂那一套的。但我们要随时防备野佧来砍我们的人头。离我们不远的新寨就是由于防备不周,有一次,野佧闯进来,砍走了他们的四颗人头,还抢走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
我们的防预措施是:在我们班老寨子的四周围上高高的竹篱笆,竹子的顶端都一律削尖,寨子周围白天黑夜都有人巡逻,竹篱笆的大门按时开关。在寨子外边通向田地和牧场的路上,左右两方离路边一丈以内,所有草木一律砍倒,因为提防野佧会躲藏在里面搞突然袭击。
我们防备如此严密,所以野佧一直无法砍到我们寨子的人头。有一次,两个野佧闯进我们的寨子,马上就被发现了。我们寨子里的人马上带上武器,围住了他们,把他们两个抓了起来。但我们不杀他们。我们的魔巴围着他们两人撒了一圈火灰,又用水在他们的手心里画了咒语。魔巴对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人,不得再来我们寨子砍人头.否则,我们一定报复:我们要用火烧死你们,用刀砍死你们,用箭射死你们,请来天雷炸死你们。”
两个野佧中的一个回去了;另一个害怕,不敢回去,请求留在我们寨子。头人同意了,吩咐为他盖了房子,讨了媳妇。现在他的子孙还生活在我们班老寨子里。
野佧外出砍人头,开始只是带刀。后来他们有了枪,我们防备他们就更难了。再后来,我们父亲一辈跟英国人在班老、班洪一带打了一仗,国民党政府支持我们,我们也有了枪。打败英国人后,我们班老、班洪人就打进缅甸,教训了在缅甸土地上的野佧人。
共产党来到佤山以后,移风易俗,我们中国这边的野佧就不再砍人头祭谷魂了.但是在缅甸,野佧砍人头祭谷魂的风俗习惯一直到1968年才完全废除。
三
当时,缅甸野佧王子来请我们这里的仙人李老五,请他到佤邦宣传佛教,帮助野佧人废除砍人头祭谷魂的风俗。李老五答应了。为了安全,他招了三十多个保镖。我是这支保镖队伍的队长。
我们到了缅甸闻恩,野佧王子和几十个野佧头人已经在那里等待我们。在闻恩,仙人向野佧头人们宣讲佛教教义,劝说他们带领他们的人民放弃砍人头祭谷魂这一野蛮的习俗。经过三天激烈的辩论、深入人心的讲说之后,仙人终于说服野佧头人们放弃旧俗,接受佛教。然后我们又到了另一个野佧聚居区_____ 芒盘,在那里,李老五也进行了成功的宣传。
我们经过了许许多多的野佧寨子,野佧男女们在寨子的大路边围观我们。他们很多人只在腰上围一块布,身上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头发老长老长,眼睛像野兽的一样看我们。仙人骑在马上,举起手来,对他们说:“好了,今后再也不要砍人头祭谷魂了,要相信佛教。”然后,他指着大路两边人头桩上的那些人头,命令我们:“拨掉,统统拨掉!”我们就这样一路拨掉那些人头。那些人头有的是新放进去的,有的已经长满了青苔。我记得在一个很大的寨子里我们大约拨掉了两百个人头。一想起那些人头,我现在都感到不舒服。
自那以后,缅甸佤邦的野佧人就完全废除了砍人头祭谷魂这一风俗,他们现在也像我们一样信仰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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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五是沧源县南腊乡刚蒙寨头人在儿子,兄弟中排行第五,所以叫老五,佤名则是沃。沃五岁时出家,十三岁时,已经是一个读遍当地所有手抄本佛经,智慧出众的小和尚。这一年,他父亲和母亲同日死去。临终前,老头人把小和尚叫到床边,说:“沃啊,我看你这个人聪明,以后会有出息。我死后,你别再当和尚,还俗吧。我给你留下了五斤大烟,你带上它,去仰光读书,以后也好有个一官半职。”父命难违。老头人的丧事完毕后,沃就带上他爹留下给他做学费的五斤大烟,一路步行,要去仰光求学。然而沃的志趣所在乃是佛法,无心于世俗的学问。所以,当他经过班老寨子的时候,就请班老头人“升”他为和尚。“升”为和尚,这是当地人的说法,表现了对出家人的尊崇。班老头人却要求沃遵照父亲遗嘱,继续仰光之旅。沃于是继续赶路。途经缅甸班拱,夜宿班拱缅寺。缅寺住持听说过这个小和尚的聪明,就拿佛经上的学问来考他。小和尚对答如流。住持心中欢喜,就劝小和尚别去仰光,留在班拱出家吧。小和尚自然同意了。二十岁左右,沃成为中缅佤山腊佧地区最了不起的小和尚。遂被沧源佤山腊佧人迎回,主持当地佛教事务,接受当地人的供养。
三十岁左右,沃受新地方野佧大头领邀请,有了废除佤邦野佧人砍人头祭祀风俗之旅。我对这段往事中的有些细节很感兴趣,比如野佧头领们的穿着打扮,比如沃对头领们说了些什么。当年沃手下的保镖大队长赛翁是这样对我讲的:大头领和他手下的头人们都穿汉人的服装。我想,这说明,当年的野佧首领们已经接触并开始在一定和度上接受了汉文化。视野一放开,他们就会省悟到猎头风俗对本部族发展的危害。危机感和使命感促使他们想行动起来,带领部族走出蒙昧。但他们无法依赖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一使命。他们必须借助外在的力量,从外部给自己寻找一个指路导师。汉人有很高的文明,但他们对汉人怀有很强的戒心。民国年间,在佤邦一个俗称“葫芦王地”的地方,他们曾经联合多个部落行动,一夜之间“吃”掉了国民党一个团的部队。而且,汉文化无神论色彩太浓,不合乎他们的思维方式。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他们也没有借助缅族人的力量。他们选择了李老五,一个能被他们认同且能引起他们崇敬感的佤族人。
赛翁说,在连续三天的辩论中,李老五说了很多话,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别人砍你的头,你会很疼;你砍别人的头,你的感受跟你被砍是一样的 ”。“我们看得见的肉身会死去,但看不见的真正的“我”是不死的。今生砍人,不死的“我”将沉入地狱,受无边的苦。”“旱谷长得好坏,跟人头没有关系。”
最终,由大头领主持的部落首领会议一致同意,在野佧地区彻底废除砍人头祭祀风俗,并接受佛教。
李老五后来定居缅甸佤邦(再后来他常住腊戌),并渐渐成了佤邦佛教徒心中的精神领袖。人们把他的头像制成像章;当他重返佤山,经过信徒们的寨子的时候,大路两旁常常跪满了男女信徒——有的老人还解下了自己的缠头布,铺在地上让沃走过。据说,在佤邦公明山顶峰的一块巨石上,有一双陷入石中的神秘的脚印,那是远古时代一个仙人留下的,而李老五的双脚掌恰好与那双脚印吻合,一丝不差——人们由此说,沃就是当年那个仙人的转世。他的言论,已经成为佤邦一些佛教徒新的经文,通过手抄本的方式流传。其中一段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相信我,并读我的经文,那么,有罪的也罪孽减轻了;无罪的则要获得新的福份。 ”在缅甸南方正统的佛教徒看来,他是一个异端。据说他还为此而遭到过一次暗杀。中国地方政府对他也是有戒心的,好几年前就不再允许他过境到中国来。我很想实际接触他一下,见见这个怪人,但未能如愿。2001年,我与他在佤邦北佤县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