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王学述 第十五章 教言摘录
十五 教言摘录
必有夏商周三代中华民族的文化已达到很高的水平,然后出一孔子集文教之菁萃而大成。孔子之前也有许多圣人,贤人,如伊(打不出这个字),伯夷之流,惜史实不详备,不为教主,而孔子巍然。孔子成就了许多门徒,自己的孙子子思,也成就为大师。孔门人物散放而传承数世,则衍为百家之学,即先秦诸子。而又大成于孟子。孟子死而其学不传,直至北宋而声光再发。其时二程兄弟,张子,邵子,皆卓然有立,南渡后一陆一朱,皆继承了这“道统”。这下开明世之道学,至王阳明又集一大成。宋明儒者主体皆在孔学范围之内,所本必曰孔孟,皆传统的圣言,在释氏称为“圣言量”者,为知识的最高准则,不用怀疑。倘若王氏未有此一深厚的文化传统在前,又倘若未尝博穷二氏终以儒以归,未尝身体力行而见道真切,则纵使是旷世的天才,亦不能独开一派而流传至今,大有造于当世后世可想。今世应入乎精神哲学,留有广大发展的余地。
讲心学的多解圣言,言而已,未曾切己体察;疏释不已,辄流入繁碎。有如博士买驴,书券数纸,尚未写到一驴字,是古代所嘲。宋儒到南宋之末,其学已歧,到明初诸讲学家起,纷纷其说,到王阳明始有化繁为简,直返本源之功。所谓“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也”1。“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2 。此旨由象山阐发,阳明守之,其学皆如是,前后一贯。这也是何以陆与王可成一系而并称的理由。看来阳明之说,下义皆精到,亦既网罗孔孟及诸宋儒之说而反之约,反其约乃由于其心之契,辨之明,则重温此学,当博采其说之精到者为依,蔗己稍得条贯。据其《再答徐成之书》有云:“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今古,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取譬如,是阳明收集了古泉币,重铸出了一批新泉币,出自他自己的炉治,流布天下,人人便用。
(此页注:1,孟子。2,《易。系上传》。)
“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此是一定义,余处云:“心不是一块血肉。是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此即如前所云:盈田地间皆一知觉性。又云:
心之所发便是意。
意之本体便是知。
意之所在便是物。
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
无心外之理。
无心外之物。
又云: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是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
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
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无不动,理无不动。集义是复心之本体。告子是硬把捉此心,要他不动。孟子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话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 “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而生,故知是错。”——曰: “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做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边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氏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似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本无内外,本无彼此。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弛求于外,只做的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善’,‘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即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憷,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那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
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汝心却是那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都只是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已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有之即生,无之即死。…… 常须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方能克己。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
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
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
“格”训“至”,训“正”。
“穷至事物之理”,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
“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伏,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
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故能“无祗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已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虽心斋,坐忘已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
问: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问: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本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直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直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
问:如何是心之本体?
曰:知是理之灵处。
陆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己发而有?
先生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耶?
先生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
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
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也。何谓只一物?
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体。
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本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便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问:心所安处才是良知?
先生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易则易知”,只是一个天理,便自易知。如今一个天理底心,则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只是个私欲的心,则我是一般,你是一般,人人又是一般。一个是一个的心,如何知得?
心与理析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深辟。
鄙人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