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yijun谈话录
提纲备忘录:
如此长的谈话,记得上次好像是五年前我和yijun以及guo在晨兴数学中心的寓所里。
由历史切入谈话点,我表达了对中国历史的悲观情绪,以及我读历史的一些经验。看金克木的全集,从而注意到,金克木似乎很重视春秋公羊传,以前,guo也曾经和我提到过此事,不过那时我没有通读金克木的文集,所以,未加注意,等我自己通读文集后,才有比较深的感触,我想,这是有原因的。前几天看另外一个朋友wuxuefei写的文章,他和他的一个师兄亦论及为何公羊传重要,阅后得一二启发。所以,才以此问题开头。Yijun认为:“对于历史,要有一种同情之理解,要先进入历史材料里描述的历史场景,而不是先多论断和表达情绪,这才是一种客观的看待历史的态度。要对历史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只能通过长期的思索来培养。进入历史,犹如入静,重要的是进入到里面去。左传,公羊传,这些都是从不同的侧面来了解当时那段历史的真实性,所以,谁好谁好,这个其实不是一个问题。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历史观,于是,其他的,都为己所用,而不是相反,而历史观之形成,是个长久持续的过程,不是既存之物,而是一切都有待实现和来临。”它就在那里,那是彼处,而我在此处,交互的起点:观看,眼光摄于大地与天空,灭己见。我们存在的,本身构成一无比繁复的定义,而构成定义要素之一的,就是,存在者,去观看现象,像一条狗一样仰望天空中飘过的白云。
我例举了西方史学的进一百年来影响最大的三大流派:兰克实证主义派,年鉴派社会学史学和柯林伍德人文史观。【兰克史学要将史学中的价值观完全铲除,追求所谓纯客观的历史。用何兆武的话来说,兰克的历史认识论是实证主义,而历史本体论却是神学的。而年鉴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布罗代尔,从人类学的结构主义(主要是施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社会学中的整体主义(涂尔干和莫斯的理论)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阶级斗争中吸取资源,建立起他的“整体历史”“深层历史”的历史本体论体系。柯林伍德以及克罗齐的浪漫派史学,对近现代以来的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很不满,强调人类文化中值得珍视的人文精神。】yijun对此很不以为然,觉得:“口号不值得重视,人们认识历史,总会有局限性,每个人认识和了解历史的时候,都会带上个人的局限性以及个人的风格,这在外人看来,于是就被标上某某流派的标签,其实,这是一个不好的倾向。我们只是去看,去体会历史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至于其他人的一些观点,都只是一个注脚,或者是佐证。” “要不时的让自己跳出来,从历史文献,从各种阐释,从自身所携带的成见之中,跳出来。”“跳出来”必然与所谓的“客观”牵连颇深,何谓客观?这里引用yijun以前在文章中的描述:“所谓客观,是我们全部的经验里面,作为一种肯定和稳定的涵义而出现的东西,是我们全部认知的基础:假设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的全部认知都将不成立,而随之我们的整个生存都会成为不可能。本质上是我们的一个认知结果,它就依赖于我们的认知能力。所谓客观,是我们人类的一种认知情态,这种认知情态是与生俱来,但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个人的认知能力之发育和成长而变化的。《何谓客观?》” 按:观察一,yijun的各种论述里,有种倾向,就是,视人之精神以及思维作一权能,或者一生理功能;观察二,yijun特别重视进化,演进的思想,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一系列的论述,而彼番论述,皆以此为地基,比如,在《图景》里对精神的论述:“精神,是人类在进化历程中,日益独立成形的一种新机能。”再比如:“思维,是人的基本生理功能,和其他生理功能一样,人的思维也是会患病的。《思维的诸种疾病》”
我读历史,是为了理解当下以及试图获得对未来事项的一番理解,而此种预设之理解,其前提,乃明晰于对未来世界的图像可以把握到何种程度。我对历史的悲观,也就是一种个人的情绪罢了,不具有普遍探讨的意义,只有个人的境地,才具有抽象化的必要,籍之,人群整体上才能得以精神的进步,以此而形成一种场,一种氛围,一种土壤,终而导致更深刻的洞见降临的可能性。
论及美是什么?Yijun觉得美是:“一种人们做事的方式,以及此种做事方式的成功给人带来的一种心理感受。对称,我们通常认为是一种美,无论在物理学中还是在数学中,都已经公认,那么,为什么对称会成为一种美呢?是由于对称,反映了人类一种以简驭繁的能力;一个方程,比如Dirac方程,为什么会觉得它美呢?也是因为,这个方程以有限的方式,描述了一个无限的世界,而且,可以对那个无限的世界,做出一些很令人满意的对物质世界的某些现象的出现的预言。”考察美,不可避免的,会碰到抽象,美,成了人类抽象的把握世界所达到的深邃度的一种衡量,何谓深邃?世界与存在,在人类大脑中形成的图像愈加清晰而已。所有的生命,都在寻觅此副图像的完整性,所有的生命,行过之后,留下的都是碎片,无所谓完成,而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群对这一堆碎片的整理和理解,当然,伴随着会发生丧失,对这种丧失本身的考察,把人导向对自我思想边界的勘探,此一思维生活的途径,使人逐渐形成相对和绝对的概念,来试图统一描述所有其他类似的事件,逻辑的干涉,导致了辩证法的产生,辩证法之后是什么?无人所知。
论理论或解释的优美性。yijun:“我们要对对历史的见解和描述,以及其他的优美理论保持高度的警惕以及对此种警惕的一种敏感性的锻炼和涵养。完成了的理论,或者解释,即使再优美,也就是一件完成了的作品而已,已经没有了【生产力】”这就像一朵绽放的绚烂之花,总有凋谢的一天,而我们的目光,应由此而落在花影之下的那片丰厚的土壤。只有那片土壤,才蕴含了无限的可能,才向此在开启了无数重可能通向更深邃之处的大门,就像一幅艺术作品,对于艺术家来说,完成即死亡,思维的触角,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已经被钉在了对事物的固有洞见的坚硬铁壁上,而不再有生发的可能,即勃发的创造的意念,已经从此处逃逸。美,先验的蕴含着某种可以预见,或暂时无法预见的真,此处的先验,是相对于人的局限性而言。一个人的死亡,定义了属于他的永恒时代的来临,永恒,几乎和死亡是同义词。所以,追求永恒,不过是一个个人心理安慰的方案而已。
论及反省。反省,基于观察,感知,乃反省的基本质料。反省,能让我们达到一个明晰的境地,拥有一个清晰的态度,对自身以及他者。自省的发生,自有其发生的背景,而此种背景的形成,或被动,或主动,皆构成了反省生发的土壤。考察人群的信仰,是一个探究反省的很好的例子。而诸种神话,影藏了人群信仰起源的秘密,也就是说,那种贴近真实的记录,自可以翻译成那些文字所对应的那段生活于彼一“历史”中的人们之生存状况,由此,“蒙昧”这个词语,与其说是一种文明和教化程度的判断语,还不如把它当作是一个富有时间意向的人类历史演化的一个标点符号,因由类似于它的若干个概念,得以成为历史篇章中的丰富的标点符号,从而,使断句成章成为可能,层次感和有序感由此出现,历史的美感,也由此出现。
论及Grothendieck和Atiyah对数学的一些见解。Grothendieck认为,我们做数学的方式,要自然,而不要掺杂太多的所谓认为的技巧性的东西。他有一个著名的比喻:漫升的海洋,一个坚果,总有很多种方式把它打开,或用锤子直接砸开,或用其他工具打开,但是,这些方式都不是他赞赏的,他所期望的是,把这个坚果置放在沙滩山,让漫升的海水悄无声息的浸润它,然后,在等待的过程里,坚果自然而悄无声息的自动绽开,如此,定理就溶解在某个大理论中,超越了原先想证明的结果。他认为,当我们理解一个理论,或者解决一个问题,觉得不自然“这里的自然,意味着足够的直观和简单”的时候,可能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的理解蕴含在其中的真正的深邃的东西。Grothendieck在《Récoltes et Semailles》中写道:“任何一种科学,如果我们不是把它理解为一种表达力量和控制能力的工具,而只是当作我们人类世代所推进的知识探险,那她不是别的,就只是那个可以名之为和谐的东西。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这个和谐或广或窄,或丰或乏,历经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依次所显现出来的对于各个主题的精妙映照,仿佛就是琢空而现。”他在这本自传(RS)里强调到:“一个研究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品质,源自其专致于倾听事物内在之声的品质。”再举个稍微专业一点的例子,他说:“对于一个拓扑空间而言真正重要的根本不是它的‘点’或者点构成的子集和它们的亲近关系等等,而是空间上层和层构成的范畴。(RS)”
再说Atiyah对数学的统一性的看法,Atiyah认为,数学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不应该人为的把它分割成许多狭窄的领域,然后让自己局限于某一个领域,而对其他领域不涉足,不举目。yijun认为:“不应该为了统一而统一,而应该把这种统一性视为整个数学泥土的其自身所禀的一种特质性。”我亦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