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思想
语言的高境界是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让意义在语言的尽头引发出人一言难尽的无奈和惆怅。意义从语言的尽头漫溢出来这一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在冲破语言的牢笼走向终极存在的过程中,以行动表演思想的方式会比语言走得更远吗?以行为来参悟世界,物我两忘,是否就真的能洞察世界的本质?这样就称得上是与世界的融合?修行,体悟,就是与世界的亲近。此时,不仅仅是我观世界,同时,我也在观世界的观我,亦即对彼察的反观。显现世界的真实,果真有此顺序:语言,形象,行动?思想的戏剧真的那么重要?我也不知道。所谓思想的戏剧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要让思想者冲破一切关于人自身和世界的限定,让他们的行为最大限度的去彰显语言,形象所无法达到的切意的自由。
与陈果就题意讨论一番,虽有所触,可该澄清的还是没有澄清。他说:1,语言能启发思维;2举以自然数系统为例,讨论它的发生以及本质,并且把它看成一种表意的工具,由此而申述,一种基本的语言的产生实际上是人类在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进步,心中产生了一种更高级的抽象观念,然后运之于世;3,一个真正的创造者在生发其语言,乃因对此世界的理解,体会和更深的抽象上,所以,体会是基础,抽象是进步,而语言是在抽象的涵义已经发生之后的事情,就像人们先有”下一个“的体会,后有自然数之观念的向世而生一样;4,涵义是发生在先,语言的发生在后,此亦即所能切证到的与所能言说出的先后之顺序;5,他转述的一君的说法,即展开语言和展开含意之关系。这些议论皆可增益我关照语言所携的诸种可能性。
我为什么关注语言和思想这一问题?因为我觉得,数学,本质上是一种语言,是对概念,观念以及隐藏在宇宙深处的世界本质的一种言说,而且我将会著书立说,以立言的方式,将我对数学新的理解,对世界的新的认识延续下来。有人把数学当作一种工具,亦有人把语言当作一种手段,在我,却不作如是观。每一语词或者概念,本无对错,深浅之分,关键在人之摆放,运置。语言系统中的一句言说是否切中了世界意义空间中的某种本质,须放在整个存在之史中来观会,所以,操心语言的目的,是言清当下之思想,尽量避免客观误解,让思想在此生能得以文字上的完成。我们能否通过语源分析达到真理?是否可以仅凭语词来洞悉事物的本性?是否能够不借语词来认识事物?不变的本质和流变的现实是何关系?到底如何界定一种言说是错误还是无意义?这些古希腊人对语言的追问,于今意义愈增。而中国古哲的看法是,除人语之外还存在物语,甚至连沉默也是一种语言,而且是一种能开显无限真实的元语言,如禅宗的以心传心,默照,打坐和禅悟,道家的心斋和坐忘,得意而忘言。慧能在《坛经》中感慨:“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庄子则认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无论何种解法,若放眼整个知识谱系和精神史,则必须以语言打捞真相,人之思想无所逃于语言,岂不相类于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也?为了言说尽量切中世界深处的本意,中国古哲制造了“象”这个概念,表达的格局由此而变为言,象,意。首论三者之关系从《易-系辞上》出,其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老子进而申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庄子更进一步,把“象”生长为“象罔”,在《庄子-天道》篇中如此寓论:“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之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口契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这里,庄子以喻为筏,世界隐藏的秘密托为玄珠,而只有象罔能得之。何谓“象罔”?宋人吕惠卿:“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不敫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清人郭嵩焘:“象罔者若有形若无形,故眸而得之。即形求之不得,去形求之也不得也。”最完论者乃晋人王弼:“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出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执“象”,“象罔”者,以为“象”立而“言”尽,应得意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执“象”而求者,于“忘言”“忘象”之后续事情无所立论,仅禅门中人有所余探,所得之路,即为禅定,禅观,修行,澄怀味道,致虚极,受静笃,净心自悟,在“不坠二边,于相离相”中达到用言而不坠于言,让思想永远向高处迈登。
这真的是条达思的精纯之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