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梵澄:阿罗频多《周天集》序
世界文明进步,大体得归功于古巴比伦。分圆周为三百六十度,是古巴比伦人的创制。至今数学上仍沿用。每年分三百六十五日而有余分,自此也奠定了历法的基础。古玛雅之历法最精,但是否曾普及全世界呢,要待考证了。
这一本小册子,也分三百六十多条。每条是精炼简短之言,摘自室利阿罗频多(Sri Aurobindo,1872――1950)的著作。室利阿罗频多是当代印度一位精神哲学大师,平生著作丰富。在其百年诞生纪念时,已出版三十巨册。而《周天集》,原来却没有这么一本书。这是其弟子所采集的,录在日记本的页顶上,这种日记本非卖品,只备从学者每日研玩一条。译者在室利阿罗频多学院里留居二十八年,曾得到这日记本,便将其从英文译成了华文,因其备阅读一年,独成一小册子,代拟了这书名曰《周天集》。
自阿罗频多的超心思哲学行世以后,凡英语通行之国皆有所接受,研讨,因为原著纯为英语。渐渐法文、德文皆有了译本。世界名都大邑亦成立了好几处研究中心、学会之类。其主要著作如《神圣人生论》及《瑜伽论》等,在西方名大学中多列为哲学系之必读书。在我国近年来已有华文译本出现,三十多年前已有其“事略”之类,流传于香港及南洋一带了。当时推之为“西方三圣”之一;余二,一为甘地,政治家;一为泰戈尔,诗人,文采事功,并皆昭著,独此一“圣”不甚为世所知。近年来其书稍出,研究的人多起来了。而议论亦颇不定。
室利阿罗频多在全世界被称为“精神大师”,这名称在我国古代无有。代之者,“圣人”,或“贤人”,或“哲人”,这些名词常用。那么,称之为近世“西方三圣”之一,亦无不当之处。其精神修为,始于三十二岁,正在革命运动高潮。其修为是经过印度本土老师指点的,即所谓修瑜伽术。主要是静坐,在早上静坐三小时,在傍晚静坐二小时,辅以调心制气诸术。修为似颇得法,神思大朗,半小时可写诗二百行,灵感奔注笔端,沛然不可止。记忆力大增,体魄亦健,皆是未修瑜伽前所不能的。然这番修习未支持很久,因革命事太繁多,无此暇日。直到三十六岁,再从一瑜伽师名李黎重新起始,又修了四个月,李黎别去,认为从此无需他的指教了。室利阿罗频多遂独自修为。从此有了若干经验和证悟,旁人无从知道。然五印度渐渐传遍,室利阿罗频多,在瑜伽上有了成就,现示过若干奇迹……
关于静坐修为,晚年答弟子的信中,说据他自己的经验,没有什么大益处。他能得灵感迅速写诗之后不久,亦大病一场,疗养了好几个月方得痊愈。――在他自己所办的修院里,并不教人静坐。每日傍晚院友共同做柔软体操二十分钟,倒是常轨。体操后息灯静立五分钟然后散会。静坐每星期有两次晚会,皆是听一阵音乐之后,大家静坐十五分钟而已。参加或不参加,随人的便。――静固生明,终亦因人而异;“不如学也。”这是主旨。倘是求神通,或想得到什么身体上的好处,则起步便错。那样的静坐准会出毛病。
于今印度的瑜伽师,在都市里几乎满街都是,有些散布到国外南洋一带或甚至美洲,有的自命为“精神大师”,号召徒众。大多身着黄衫,肆行黑法,惑众欺愚,招摇撞骗,好在这现象在中国都市中尚没有。因为室利阿罗频多修院渐负盛名,此“圣”本身即一大瑜伽师,而其国际教育中心,又有一华文组,属研究院,译者当时主持其事,便时复接到南洋侨胞的来信,说怎样从某印度瑜伽师修为,身体上出了毛病,请示救疗之法。译者将来信详细译出,找真实深于此道的人商量,皆是一无办法。譬如美好的玻璃器或瓷器打破了,无从补缀。精神受了损伤,害及肉体,终身不救。此外亲眼见知者,一位瑞典女士,修为未得其法,完全疯了,后被送回国,不知怎样。两位美国女士,其一病发而死,与瑜伽修为有关。另一位,也完全疯了。――这位女士风度翩翩,在译者主持一所谓“中国历史、文物、图片展览会” 时,是一得力的助手。――她的父亲将她带回美国,由美国医生治好了,但其在印度一段历史,在脑筋里全是一空白。此外所闻知的,在书上读到的,还颇有几位男士,皆是因修瑜伽而得了精神病,或发狂致死。说者或归咎于遗传,是先天的染色素中的缺陷。但其家世既未保存任何病历,亦难谓其与修瑜伽无关。理论上是有些人身的隐患瘤疾,可以修瑜伽而治好。要之,瑜伽是条危险路。
这些事,在大师必然是明白的。深知倘修为不得其法,病害多端。于是将各个系统分别研究,―一将其真价值估定,而成其“综合瑜伽”之论。(全书四巨册,皆已译出,三部早在印度出版,第四部最近由商务馆出版。)在旧的智识,敬爱,行业三大系瑜伽中,特重“行业”,要工作,无论高低,由工作即“行业”而见道,空心静坐不为功。而特表“超心思瑜伽”,是至极向上一路的契人。即与宇宙间至真至上者合契。视整个人生为瑜伽,则其范畴之广大可知矣。
客观论之,大师的事业,其转化人生或个人或集体的工作成功到什么地步,非浅学所知。因为这是精神实践之学,功效可奇巨而不显。以信徒之多寡更不足为量。下里巴人之和者多,不足以表其曲之高之雅。其显然可见者,乃是真所谓等身著作。著作之价值不朽,宜乎传世,则举世自有公论,而此论早定。即以目前这一小册子而论,皆是一点一滴。譬由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一斑虽小,而全豹之文炳蔚可观了。
这一小册子简便易读,与高文大册不同。谓瑜伽既摄人生之全,则人间之重要事皆所涉及。无论称之为格言、或箴言、或名言、或片言、或寸铁、或散策,―一涵义皆异常丰富。虽出自大师之心裁,然亦是东西方文教菁华之采集。如元旦一语便源出尼采。其 “超心思”一名词之立,亦远托尼采之“超人”。其关于艺术,伦理,性灵,美,爱,乐,自由,和平……诸说,并非一概独创,而是多依傍前修。读者随意摄拾一条,是可供久久玩味的。三百六十余条中有一二条能被读者欣赏,有会于心,则译者的功夫没有白费。还有两点是当在书端说明的,或有助于了解。即一:瑜伽与宗教是迥乎不同的两回事。二。室利阿罗频多反对“绝食”,甚以甘地之以绝食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为不然。在这一点上此“二圣人”之意见不同。至若其他谋印度之独立及个人或集体之觉悟或知觉性之提高,在此“二圣”以至“三圣”皆树之为鹄的无异。三人皆彼此互相尊敬,甘地曾盛赞修院的工作,未尝于阿罗频多之退隐稍存芥蒂,这皆是确实有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