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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大巴 • 阅读主题 - 李零:我的考古梦—《入山与出塞》自序

李零:我的考古梦—《入山与出塞》自序

李零:我的考古梦—《入山与出塞》自序

帖子yijun 在 15 Sep 2009, 22:02

李零:入山与出塞

我的考古梦——《入山与出塞》自序  

我是一个按计划写作的人,即使单篇论文,也多半是照书的设想来写。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层出不穷的学术会议、庆祝活动和各种约稿,常常把我弄得方寸大乱、手脚大乱,陷入焦躁,或者不如说,是狂躁之中。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摆脱这种运动周期,静下心来,像顾炎武提倡的那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读考古,享受考古,按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写点笔记和游记性质的东西。所以,我很感谢文物出版社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让我把这方面的感想总结一下,希望就此开个头,从此走向轻松愉快。

  这本小书,收入的是我讨论考古、文物的文章。这些文章,并不是全部:凡与我已出版的书重复,一般不再收入;已经写出,还凑不够一组(主题明确的一组),也暂时搁置一边。它是以“入山与出塞”为主要话题,兼收其他作品,按讨论对象不同,分为八组。

  我的第一组文章有两篇,一篇是应《文物》月刊约稿,纪念《文物》创刊50周年,叫《入山与出塞》,可以看作全书的绪论。其实,它和我讲方术的两篇文章有关,即《秦汉礼仪中的宗教》,还有《秦汉祠田寺 通考》(收入拙作《中国方术续考》,东方出版社,2001年),思路是从那里延伸出来。此外,它还包含我对上两个世纪之交“五大发现”的历史回顾,也是用来纪念新千年的,同时具有展望的性质。所以我特别谈到了眼界的问题。

  我说的“入山”,是道士热衷的话题(参看葛洪《抱朴子·登涉》)。李白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入山”本来是和寻仙、采药有关,但这里,我要讲的却是祭祀遗址的研究。因为考古工作者,他们要找的首先是有人的地方,要挖也是城邑、村落和附近的墓葬,多半人口密集、道路辐辏。而古代的居住中心也多是后来的居住中心,文化层一层压一层(比如郑州商城就是压在现在的郑州城下,洛阳和长安也是很多朝代的古都)。考古工作者从现代城市出发,从他们的研究所或工作站出发,主要还是去这类地方。随工清理更是如此。但我想指出的是,古代也好,现代也好,还有一些人,他们特别喜欢去的,恰恰是没人或人烟稀少的地方。比如古代的祭祀遗址,很多就是这样的地方,特别是名山大川。人类对这些地方的疏远和向往,一直是非常吸引人的话题。它们在考古学家的视野中,理应占有一定的位置。况且,从沙畹和凌纯声的思路来看,这类研究还能提供宗教地理的文化视角。没有这种视角,我们很难理解古人,对文明的探讨也不免流于浅薄。

  “出塞”,我也不是讲昭君出塞,而是讲早期艺术中的外来影响。这个问题其实不是新问题,我国的隋唐考古,本来就有这种眼光。比如石窟寺和金银器,前者是佛教艺术,肯定和印度、中亚还有丝绸之路有关;后者受粟特、波斯、罗马和拜占庭影响,也是谁都否认不了。只不过,我关心的是年代更早的问题。我讲这类问题,不是为传播论张目,也不是给外国人帮腔。我只想说,我们千万不要低估了古人的能力。他们没有飞机、火车、轮船,也没电报、电话和网络通讯,但他们是时间富翁,探险精神比我们强,乌龟和兔子赛跑,我们不能小瞧。特别是与艺术有关的奢侈品,它们的播散,更是如此。即使是石器时代,也会碰到这类问题。中国和外国都一样。

  这两个问题都是属于“睁开眼睛看世界”。它是一种鼓励,不是一种贬斥,更不是针对哪个人的批评。

  我的研究也许并不成功,但我相信,它的方向没有错。因为,即便研究中国,也是天外有天:汉族之外有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外有其他国家。当我们承认中国艺术可能受到外来影响时,反过来的情况也一样。这不是现在才有的特殊问题。

  我的眼界有限,水平有限,但学术本身是没有疆界的。

  作为“入山”这个话题的个案研究,本来我想写一组祭祀遗址的调查记,包括喀左、宁乡、甘泉宫、后土祠和雍五田寺 ,还有八主祠。但有些地点没跑完(喀左和甘泉宫),这里留下的只是一篇有关“祭坛”和“祭祀坑”的读书笔记。我把这篇文章也收入第一组,算是第一篇文章的参考。

  至于“出塞”,在《入山与出塞》中,我是举翁仲和有翼神兽为例,但没有机会展开讨论。这里的第二组和第三组文章,就是专门讨论这两个个案。读者不难发现,它们涉及的不仅是中国古代石刻艺术的传统,也包括中国古代动物造型和动物纹饰的有趣话题,甚至还谈到秦汉纪念性建筑的装饰,以及其他一些问题,可以归入艺术史的研究范围。

  同样,在后面的两组文章中,我也讨论的是艺术史的话题。一类问题是“早期艺术中的宇宙模式”。这个问题不仅表现在秦汉以来的墓葬设计上(如壁画墓的设计),表现在明堂类礼仪建筑的设计上,也反映在很多随葬品,如生肖俑、墓志铭、铜镜和六博棋局的图案,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上。另一类问题是“早期艺术中的神物图像”,我讨论的主要是战国秦汉时期的太一神,还有其他一些形象相似的神物图像。

  我希望我的读者不只是关心考古学的专家,也包括关心艺术的公众,特别是像我一样有各种探讨兴趣的普通人。

  本书的第六组文章是我对淅川楚墓(包括下寺、和尚岭和徐家岭的楚墓)的讨论,内容是集中于墓主和年代,即学界关心的问题。但对楚文化,我更关心的不是断代分期,而是地区差异。我认为,讲地区差异,恐怕不能太过分。因为商周时期,文化落差越大,文化倾泻越强,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面貌差异反而小;东周,特别是战国时期,强调文化个性的背后是彼此趋同,面貌差异反而大,有同异的假象。因为从情理上讲,楚国当周之南,越是早期,活动范围越偏北,比起吴越,比起巴蜀(更不用说楚国以南的纵深地区),肯定更接近北方。它是南方各国中,在文化上最接近北方的国家。楚国特色,以铜器和字体而论,是从春秋末期才冒头,越到后来越突出,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六国异制的真实背景是,它们在文化水平上比较接近,交流和融合非常活跃。楚国并不例外。如果对地方特色讲过头,不但后面的秦汉没法讲,前面的商周也架空。这个问题在考古研究上,和外来影响一样重要,而且是互为表里。我很希望讨论这一问题,但只在罗泰教授编译的文章中讲了几句,后来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浅尝辄止,深入是谈不上了。

  “楚国铜器研究”,和前者一样,对我来说,主要是“后《孙子》时期”的研究(这之前,我曾花过很多时间研究《孙子兵法》),即我当研究生时关心的问题。我把它放进了第七组文章。当时,我有一个看法,就是铜器的分类,还不完全等于通常说的类型研究。我理想的分类研究,是从总体上,把铜器和陶器,早期铜器和晚期铜器,兼顾铭文、器形、组合、功用,打通了研究。不光是强调眼睛和眼睛看到的差异,像新石器时代那种不得已的方法,还要考虑它内在的东西。我更强调连续性,而不是断裂性。因为有些东西,表面看,前后差异很大,但仔细考证,却是同一类东西;有些东西,表面看,前后非常相似,但认真研究,却是另一类东西。商代、西周,以迄秦汉,前后演变,或同类而异形,或异类而同形。自其变者而观之,固然是几十年就划一段落,但自其不变而观之,它们在类别的系统上却是万变而不离其宗。我们不能把茶缸和笔筒搁在一起排队。因此,对于分期断代非常重要的纹饰演变,我反而觉得是牝牡骊黄,并不留心。正是基于我在《铜器分类演变的研究提纲》一文中的理解,我对楚国铜器的分类和用鼎制度提出了一些和前辈不太一样的想法。对铜器和仿铜陶器,它们在组合上的意义,以及等级规格问题,我的理解,和很多专家也是大相径庭。

  和很多年前一样,我希望我的读者理解,这是为了补充类型学,不是为了颠覆类型学。

  本书的第八组文章,是一组读书札记。有些是讲器物,有些是讲中外比较。其中讲器物的几篇,有三篇涉及王莽,可以反映我的兴趣所在。我认为,中国历史大转折,有三个人特别重要,第一是秦始皇,第二是汉武帝,第三是王莽。他们所在的历史时期,都留下了不少和制度史有关的文物。前两位,大家毁誉参半,既嘲笑其迷信荒唐,又颂扬其统一之功,还多少有点好印象。但后一位,大家众口一词,都说是个大坏蛋。我觉得,这不是历史学家的态度。因为在我看来,作为制度创造者,这三个人是前后相因,互相反对,缺一不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贡献,不能都从道德(伪不伪)和正统(篡不篡)立论。我希望有人能搜集这方面的文物,从制度史的角度,对他们做比较研究。但时间、精力有限,我还无法深入。中外比较,我也只是拿同类现象,互相对照,开启思路,并不是说“像”就一定是传播的结果。这类文章,现在写得太少,今后看书多了,跑路多了,可能会多写一点。另外,我希望,对艺术和美学的话题,以后能有更多的关心。

  一切为了好玩。

  上面的介绍,尽管有自己的分类,但还是不免有家法混乱之感,让习惯成说的读者难以归类和定位。因为我自己根本就没有门派,也没有学术畛域和疆界的划分。前不久,有个朋友突然问我,你是干什么的。年龄已过“知天命”的我(认命吧),要是填表,我会毫不犹豫,但跟朋友讲真话,话到嘴边,还真犯嘀咕。就是呀,你到底算是干什么的呀,我对这个问题,确实有点糊涂。

  我想说,我是研究考古的。因为从名义上讲,我的本行是商周考古,专业主攻是殷周铜器。但我知道,这肯定不对。因为我早就离开了考古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也离开了田野工作。而不做田野发掘的人是不能叫“考古学家”的。我只能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一名考古学的热心读者。尽管由于行业的壁垒,讲起话来,难免壁上观与门外谈,隔靴搔痒。但我对自己流于边缘的身份,却并无羞愧。

  记得当年,我刚到考古所,那时我的工作是整理金文资料,一门心思全在古文字。有一天,从外面进来一人,雍容而高大,我从大家迎送的气氛看得出来,这可不是一般人。等他走了,我问,这是谁呀。他们说,这就是著名的苏秉琦先生。然后,我问,他是研究什么的。他们告我说,他什么都研究。当时,我提了个傻问题:他懂古文字吗?大家说,懂,当然懂。但我从老同志的眼光看得出来,我的问题真是太蠢了。

  1977到1983年,我在考古所,前后呆过七年,有苦也有甜。刚进这个门,我还真不知道,考古算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像圈外人照例会有的误解,我有数不清的浪漫幻想,还以为它是和探险寻宝有关,用艺术的手指触摸历史,用细密的考证印证文献,神得很(这是它让很多年轻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原因)。但我当研究生,头一堂课就是讲“划清界线”,第一是和历史学,第二是和民族学,第三是和古文字学,第四是和金石学。最后一条,还有文物研究。老师的讲法很合理(看得出来,是和西方考古学的家法有关),但令人不快,很有点自绝于学术之林的味道,让酷爱自由的我,好像当了弼马温。到了这步,我才明白,要学考古,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告别幻想,准备发掘”。1982和1983年,我参加过两次田野发掘,都在陕西:一次在西高泉,挖秦墓;一次在沣西,挖西周遗址。这些辛苦和我当年的其他辛苦一样,都是属于杨白劳,但它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尝过梨子,才知道梨子的滋味,原来考古主要还是和“土”打交道。

  现在,我完全理解,凡是和“古”字打交道的人,都是“古”上长“草”,苦得很。考古是这样,古文字、古文献也是这样。对于所有受苦人,我都非常佩服。

  但苦尽甘来,总要有些值得为之牺牲的目标,没有谁是为了受苦而受苦。“文革”的经验告诉我,为了受苦而受苦,不是愚弄就是欺骗。回想当年,嘴上不说心里说,我对我置身其中的学术气氛,确实有很多不满,特别是拉帮结派,偏狭狂妄,“刘项原来不读书”。因为,不知怎么一回事,干我们这行的人(当年我可以这么讲),有人总是自卑完了又自大,唯恐别人贬之为材料和工具,但又无奈和自甘于这样的地位和命运,熬成婆婆之后,神气起来总是说,别人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他们都不会,一万年之内,皆可得而言之。

  我心里想,考古学怎么会是这样的学问呢。

  后来,当我几经磨难,终于回到我阔别已久,真正着迷的古文字研究,回到我原来下过很多工夫,一直非常醉心的古文献研究,想不到的是,十五年后,时过而境迁,我却突然怀念起我洒泪而别的考古学来。转了一圈的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考古是门很大的学问,而什么都学了一点的我,实在非常渺小。我原来崇拜的东西,古文献也好,古文字也好,跟它相比,只是今人叫做“工具”古人叫做“器”的东西。子曰:小道可观,致远孔泥(参看《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序)。它们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恐怕都应融入考古学的视野,就像江海不择细流,大固不可容于小,但小却可以容于大。即使是历史学,按我们的习惯,好像可以包容考古学,但它的研究范围,受文献史料制约,从真正的时间跨度讲,还是没法和它相比。特别是,破石头,烂瓦片,原来看上去好像最枯燥乏味的石器时代,我相信,它们才是探讨“人类之道”的用武之地。我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感到,我和孳孳于一字之是非的古文字学家并非一伙。或者更彻底地说,我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学者”,特别是真的能够守住一行一业,从一而终,现在叫“教授”(professor的意思是专家),其实是“专业从业员”的人(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也可以叫“学术工人”)。我相信,在本质上,和年轻时一样,我还是个读野书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被革出教门,逡巡窗前,徘徊墙外,始终不忍离去的人,人称“学术流浪汉”者是也。

  然而,我还能回到我的精神家园吗?

  在这本小书中,我以《入山与出塞》为题,寄托了我当年的学术之梦。虽然和真正的考古相比,它只是零打碎敲。但“人不爱昆山之玉,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吕氏春秋·重己》),我相信,这些小东西,它们来自考古,也能回到考古。小东西的背后,照样会有大问题(我们应该把小学问做成大学问,而不应该把大学问做成小学问)。它们也许出现频率不高,没有统计学的意义,不像陶器那样,可以结合时间谱系,参考地理分布,做类型比较,按前后排队。但我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的研究,只要能相互补充,地上和地下,粗陋和精致,传世品和发掘品,奢侈品和日用品,文字史料和实物史料,微缩艺术和纪念艺术,小学问和大学问,没有什么是我们应该加以拒绝的。

  因为,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们不能再存自残自杀的念头。

  为此,我祈祷上苍,让它把考古学的精神魅力,它的博大胸怀和想像力,重新注入我的每一个细小研究。

  人类的知识体系,落实到个人,落实到他百年期颐的短暂人生,其实都是千疮百孔。即使今天,我们也还是勉为其难,力图用几个精致的学术支点,撑拄粗陋的人生感悟,和古人并没有两样。朝好了讲,是悟性很高;朝坏了讲,是信口开河。这就像一个成天见女人,但拢共也不认识几个女人的男人,他不只是举一反三,举一反亿,而是开口就总结人类的一半,好像真有什么统计学的根据。因为女人可以按妈妈、姐妹、妻子、女儿、女朋友、女同事划分类型,他是通过类型来认识问题,和考古学一样。这很可怜,但没有办法。即使再大的学者,他和普通人也没有两样。

  因为我们的眼界都非常狭小(特别是在分工已成天罗地网的今天),所以才特别需要博大。

  博大可能带来粗疏,但粗疏并非博大之别名。在我看来,它只是不讲门户的意思。

  王国维先生说,学问是没有“古今中外”的(见所撰《国学丛刊序》)。

  张光直先生说,“三代的研究是没有学科的”(见李永迪《与张光直先生谈夏文化考古》,收入《四海为家》,三联书店,2002年,177-187页)。

  他们都是没有门户之见的大家。

  我很赞同他们的说法。

  2002年6月30日

  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补记:

  我特别欣赏张光直教授的《要是有个青年考古工作者来问道》(收入他的《考古人类学随笔》,三联书店,1999年,126-128页)。他讲了四条,第一是考古学前途无量,田野工作是精神享受;第二是研究考古,老是本钱,我们应敬老尊贤,但不要拉帮结派,只跟一个老师学;第三是不要只读考古书,作茧自缚;第四是不要以中国画地为牢,也要了解外国,了解世界。很多怀念他的人都着重提到他的第二条,即“我们因为多年来在一个小圈子里面一起工作,不免有种种的恩恩怨怨,人与人之间常形成派系关系。你们年轻人万万不可卷入。假如有人拉你入伙,便躲他远远的”。但他说的“如果有位老年考古学家,坚持你只许跟他学,或是不许你有自己的看法,我就建议你另请高明”,这条也很重要。
yi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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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 10 Feb 2007,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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