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通过语言而实现构想。
文学只有两个要素,就是:人类与语言。运用语言来表达人类状态,就是文学。
因为语言是人类的普遍技能,所以文学是传播观念与情感,最具有渗透性的工具。

文学的分类

人,除了肉体有一个发育的进程,精神也有一个发育的进程,正是在这个进程之下,人所具有的写作动机与写作能力,都有相应的演进进程。

人最早的写作高峰,就是幼儿言语习得过程中的一个典型阶段:热衷于喃喃自语,大概2岁到4岁,人与人有个性差异。这个阶段的幼儿,喜欢一个人说话,大部分都是成年人听不懂的,但是,其所使用的音素,都是环境所使用语言的音素。这种自语,一方面是言语的练习,另一方面,是对行为、意念、欲望、想象等等基础性精神机制进行表达的蒙昧冲动。当然,这个时期的“作品”,并未进入一般所谓文学或写作的范畴。

第二个高峰,是故事与作文,大概处于儿童与少年阶段。这个阶段的特征是,籍由文字的学习,学会了使用文字来表达故事,进行叙述,抒发情绪情感。这就满足了对故事或者白日梦或者情绪情感进行表达的欲望。这个时期的儿童喜欢故事,少年热衷于文学阅读与写作,青年热衷于抒情,都是其表征。然后,这个时期的作品,不管是由儿童或少年自己创作的,还是由成年作者籍由返回或停滞于此一时期心理而创作的,已经可以进入文学或写作的序列,诸如童话,故事会,三言两拍,武侠,琼瑶三毛,抒情诗词,山歌,。。。绝大部分一般所谓文学作品,其实都是属于这个范畴。

第三个高峰,是基于精神自醒而以文字为工具、为材料、为对象,来表达这种精神自醒。如果按照人类的目前状况来衡量,进入这个阶段的作品,才真正算得上是成年人的作品。一般常见的,基本上被文学史严肃称道的经典文学作品,大体上都可以进入这个范畴。。。其中演进程度最高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几个人应该部分进入了我下面所谓第四个高峰。

第四个高峰,是基于精神自觉,而以文字为工具、为材料、为对象,来表达这种精神自觉。自醒和自觉的差别在于:
自醒,是有了疑问,有了疑情,而去多方寻求答案;
自觉,是有了答案和方向,能够镇定地应对一切可能的疑情,并给出答案和方向。
处于这个阶段的写作,相比此前的,在数量上就少多了。

何以文学常常不具备精神建设性?

因为所谓文学一般并不具备审视自我价值观的内在要求。
常见的文学,是把真实表达奉为终极价值观的,而很少具备更进一步做自我审视的动力与能力,这就决定了文学常常不具备精神建设性,因为所谓精神建设性,正是从价值观的自审开始的。

何谓诗?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想过,甚至终生都要想。

陆游就是这样一个诗人。

在陆游30多快40岁的时候,喜欢文学的宋孝宗即位,某天,闲谈中这位新皇帝问周必大,当今诗人,谁可比李白?周必大一点不犹豫地回答,“惟有陆游。”

周必大这么推崇陆游,倒不是因为他与陆游私交好,而是当时大家所公认的。早在18岁时,陆游得遇恩师曾几,而曾几呢,是当时江西诗派唯一健在的诗人。曾几对于陆游多年的影响,使得他有了第一次诗学开悟:

忆在茶山听说诗
亲从夜半得玄机
常忧老死无人付
不料穷荒见此奇
律令合时方贴妥
功夫深处却平夷
人间可恨知多少
不及同君叩老师
--《诗稿》卷二《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赵近尝示诗》

而曾几呢,也亲口赞叹陆游,“君之诗,渊源殆自吕紫微,恨不一识面。”吕紫微,即吕本中,为江西诗派中,曾几最推崇的同辈诗人。

那么,陆游从曾几那里夜半所得之玄机,是啥呢?从陆游的一则记录里面,或可见一斑:

曾几有次跟陆游谈起,江西派大诗人徐俯,修改王安石的诗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为“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刚开始,曾几还不是太懂,后来久了,才明白,徐俯是“专师渊明者也,渊明之诗皆适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见南山’,东坡所以知其决非‘望’南山也。今云,‘细数落花,缓寻芳草’。留意甚矣,故易之。”曾几还进一步举王安石的例子,“荆公多用渊明语而意异,如‘柴门虽设要常关’,‘云尚无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渊明本意也。”
--《老学庵笔记》卷四

由文字,而得心思的揣摩与同情,究竟,是学习文字的调遣,还是接受心思的熏习呢?“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恍惚之间,在修辞用典音律形式的忙碌中,陆游从此,算是入门了。

然后,到48岁的时候,陆游的人生,无论从那个方面,都达到高潮:在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下,风云际会,眼看着就能够立下恢复中原故土的伟大功名、一生的心愿;甚至,有一人单矛奋臂刺死一头秦岭华南虎的壮举;其对诗学的领悟,也遽然而升:

我昔学诗未有得
残余未免从人乞
力孱气馁心自知
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
酣宴军中夜连日
...
诗家三昧忽现前
屈贾在眼元历历
天机云锦用在我
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
秋毫未合天地隔
放翁老死何足论
广陵散绝还堪惜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全般地,把自己此前之诗学,否定了。
因此,在他66岁自选诗稿时,把自己42岁之前的18000多首诗(!),删到只剩下94首。

这一番反掌,用“力孱气馁”概括了自己的全部过去,确然,只要还在文字的调遣中染了意,就说明了自心自性的虚弱;用“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表达了自己崭新的体悟,宣示着,心的自由。

然后,80岁,到了该总结一生的时候,陆游说,诗,言志。

古之说诗曰,言志。夫得志而形于言,如皋陶、周公、召公、吉甫,固所谓志也。若遭变遇谗,流离困悴,自道其不得志,是亦志也。然感激悲伤,忧时闵己,托情寓物,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流涕,固难矣。至于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澹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岂不又难哉?
--《曾裘父诗集序》

更直白的总结,是他给儿子留下的:

我初学诗日
但欲工藻绘
中年始少悟
渐若窥宏大
怪奇亦间出
如石漱湍濑
数仞李杜墙
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
温李真自郐
正令笔扛鼎
亦未造三昧
诗为六艺一
岂用资狡狯
汝果欲学诗
工夫在诗外
--《示子遹》

诗,不是诗,而是心。所以说,“工夫在诗外”。
这就是陆游对于“何谓诗”的回答。

经历了一生的诗词练习,最后,陆游走上了圣道:

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此圣门一字铭也。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此圣门三字铭也。
其简且尽如此,学者苟能充之,虽入圣域不难矣。

我们需要居于一个诗人的心里,才能理解陆游这一生在诗学上的这几番进境。

最初作诗,有别于寻常文字,我们需要考虑形式,诸如结构与音律;需要考虑外境与内心感受,是何心思,如何表达;需要考虑文字的历史,引入典故,也就是引入历史里曾发生的情感;...这就是陆游学习作诗的阶段,江西诗派,把这些讲究,推到了一个极致。

王安石写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徐俯把它改成“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这里推敲的,绝不仅仅是几个文字,而是心思的“如何”与“应该如何”。
这其实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落花、芳草,展布于眼前,我是要坐久而细数呢,还是叹一句“那可数”;是缓寻芳草呢,还是偶行而迟?

生活,每一刻的生活里,都只有一个自己;设想着多个可能性的心思的实验,只能在离开生活本身时,进行。那么,我们的诗歌,究竟是用来表达自己唯一的生活,还是用于进行心思的实验呢?
这是一个暧昧的问题,绝大多数的诗人们,对此问题,都持有暧昧的态度。学习阶段的陆游,正是如此。

一直到48岁,精神足够成熟而有力了,陆游才豁然醒悟,诗,并没有自己几十年来想学习的“藻绘”那样复杂,诗,仅仅只是我的一个工具,“天机云锦用在我”,我的内心,才是主人;而好的诗,不是籍由好的作诗技术,不是籍由辛苦“推敲”的心思实验,“剪裁妙处非刀尺”,而仅仅只是,一个精神强健者的自然言语。48岁处于其人生巅峰的陆游,籍由其强健的精神,领悟到了这一层“宏大”的境界。

但,如果体魄与境遇开始恶化呢?缺乏力量支撑的诗人,难道就无从作诗了吗?
从48岁到80岁,“若遭变遇谗,流离困悴,自道其不得志”,难道就只能写出“感激悲伤,忧时闵己,托情寓物,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流涕”的诗吗?不,陆游有了更高的标准,“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澹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诗,言志。心志的昂扬与高远,是不受境遇和肉体所制约的,只要此心志不灭,诗,就在这里。
所以,陆游告诉儿子,“工夫在诗外”,在心志上。

因此,诗学,最终,原来是心学,而不是“律令”“藻绘”;陶渊明之所以是陶渊明,不是因为他在“‘悠然见南山”里,用了“见”字,而不是用“望”字,而是因为陶渊明的心,“不留于物”。
那么,诗学的至为高深,乃在于心学之至为高深;而心学高深之途,乃前往“圣域”;而圣域之门径,简而言之,“思无邪”三字而已。
这不正是《诗经》之根本所在吗?

文学的选择

文学最核心的问题,就是选择,一系列的选择。
第一个问题,谁?任何一个具体的作品,作者首先要问自己的,谁是主人公?
这个世界是非常多样化的,任何一个作品都必须有一个具体的选择,这个选择就说明了作者的价值判断:谁是他乐于叙述的对象。
要做出这个选择,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例如,自己一直很熟悉的人与事;自己恰巧很熟悉的人与事;自己认为重要而主动去熟悉的人与事;自己认为重要而完全虚拟的人与事;...这种种理由在任何一个具体场景里,都显得非常自然,但,问题是,你是否认为这是第一个值得认真考量的问题,以及,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在选择好主人公之后,第二个问题就是,做什么?这(些)个主人公在何种范畴里的行为是值得叙述的?

。。

在中国的传统里,文以载道,最鲜明地给出了答案。

文学青年与虚拟个性化行为空间

昨晚和一个文学青年朋友聊天,他曾经热衷于写现代诗,现在的理想也是在将来能够放下手头的神经生物学研究,专心于文学。

一个突然的联想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也算是小资的一个文化特征,就是对事物的评价,在追求个性化的口号下,实际上是走向强烈的同质化,很致命的同质化。

例如,现代小资文化里面,现代体育是一个很强势的元素。何以现代体育获得如此强势的追逐?

因为体育提供了极大的虚拟个性化空间。我这里所谓的虚拟个性化,就是指这种实际上同质化,但表面上能够提供个性化表象的行为空间

什么意思?

就是花样繁多的体育项目,可以用来彰显人们的个性,以相互区别。有人宣称激动于11秒和10秒的差别;有人宣称热爱网球;有人宣称热爱足球;有人宣称热爱...,总之,假设体育只能提供一个花样,那就没法成为个性标记了,也就在网络常见的个人爱好栏目里面,找不到体育爱好这个项目了。

同样的,文学也不幸沦为体育一样的虚拟行为空间了。

有人激动于飞人0.001秒的进步,有人激动于金足一场进了3个球,对体育的几乎无限个性化指标,掩盖了体育本质上的唯一指标:生理能力的指标,速度或者力量。

因为没有人愿意对着枯燥的生理能力的指标而疯狂!

同样,有人激动于这个诗,有人激动于那个文,对文学完全是个性化的欣赏感动指标,掩盖了文学本质上的唯一指标:作者的精神境界或状态。

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人作为一个类的精神境界的实在性,甚至要否认其实在性,因为那会引起他们的恐慌,甚至指责,认为存在一致的精神境界,那是一种文化专制主义。

所以说,现代文化最大的特征,就是满足个性主义需求的虚拟个性化行为空间的极大丰富,而这个现象的原因,就是小资本质上的精神虚弱。

为什么虚弱?

因为精神的任务,因为有闲暇,而不得已提到小资面前。而刚刚从大众里面分化出来的小资,刚刚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小资,面对这个任务,显然是缺乏准备和素质的。因为,这个素质,需要时间的积累,对于人群中的这个不算小的新组分而言。